文/國立交通大學傳播與科技學系教授 李美華

在臺灣,多數民眾的科學知識來自傳播媒體,其中又以新聞報導為最主要的科學資訊來源。我們在2008年到2011年,由交通大學與臺灣大學的傳播學者,以全球暖化議題為核心,合作研究了臺灣的科普傳播樣貌,從媒體社會學 (media sociology)、資源基礎觀點 (resource-based view, RBV),以及傳播政治經濟學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之理論視野與研究取徑,用結合縱貫與橫斷之量化與質性研究方法,探討臺灣平面雜誌、報紙媒體、電視媒體以及網路媒體的科學新聞產製過程及樣貌。[1]

媒體社會學主張,社會結構、政治以及社會行動者共同形塑並影響當代新聞產製。[2][3]新聞社會學(the sociology of journalism)則是從社會學來檢視新聞組織、新聞專業、科技因素和消息來源策略如何影響新聞產製,[4]並探討新聞媒介框架(media frames)以及媒體再現(representation)。[5]而根據媒體與新聞社會學的理論基礎,包括新聞守門人(gatekeeper)、媒體系統與社會功能、媒介框架,以及消息來源,可以一窺科學新聞產製的影響因素。[6][7]

科學新聞產製的媒體社會學理論

新聞守門人

新聞守門人一般是指新聞產製過程中,最終把關訊息品質使其成為「新聞」的單位或人員。傳統新聞產製研究是從社會學出發,探討新聞守門人所認知的新聞價值,與守門人的社經背景如何影響新聞選擇以及產製過程。新聞守門人研究源自哈羅德.拉斯威爾(Harold Lasswell)的經典線性傳播模式,此一模式包含五個W元素,分別探討:誰(who)、說什麼(says what)、給誰(to whom)、透過什麼途徑(in which channel)及有什麼效果(with what effect);而這五個元素所描述的傳播行為,多為單向的訊息傳遞,新聞守門人即五個元素中的「who」,則是決定這一系列訊息傳遞的關鍵角色。[8]潘蜜拉.舍梅克(Pamela J. Shoemaker)將新聞守門人研究分為:個人(individual)、傳播常規(communication routine)、組織(organization)、機構(institution),以及社會(society)等五個層面。[9]

針對個人層面,例如新聞記者,大衛.威佛(David H. Weaver)與後續馬克.度澤(Mark Deuze)和克莉絲汀娜.迪墨第(Christina Dimoudi)的研究都顯示,各國新聞記者具有類似的人格特質與社經背景。[10][11]比較荷蘭、德國、英國、澳洲、美國的媒體記者異同,發現記者多具有類似的中產階級和大學教育的背景,且多數記者的社經背景植基於社會主流文化。[11]另外,新聞室嚴重缺乏少數族群或非主流文化的聲音;性別差異在新聞工作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女性記者除了升遷常碰到隱形的玻璃天花板效應[12]之外,也多負責生活、教育、流行文化、健康以及美容相關的新聞,而非更受到重視的政治、社會新聞。無論是記者或編輯,都有類似的新聞價值觀,且都認為最重要的新聞類型是「獨家新聞」。[11]芭比.澤利澤(Barbie Zelizer)認為,記者應具備的工作態度與意識形態包括公共服務、客觀、自主、即時、倫理。[13]馬克.度澤指出,受到科技進步的影響,新聞媒體組織丕變,其轉變包括:線上新聞製作與閱聽人之間的界線漸趨模糊;因為新聞類型與媒介的多樣化使得新聞成了分工極細的工作;因科技的發展與進步使得新聞工作者得以從過去長期的新聞室社會化過程[14]中解脫。[15]

媒體系統與社會功能

若把社會視為系統,新聞媒體為次系統,梅爾文.德福勒(Melvin L. DeFleur)和珊卓.伯爾羅基夫(Sandra Ball-Rokeach)主張影響新聞媒體組織運作的次系統包括:生產次系統,例如編輯與記者;運銷次系統,例如全國電視網與地方電視台;閱聽人,依其素質分為高、中、低三個階層;廣告商,包括收視率等市場調查機制、廠商,多指購買廣告的大企業或財團;政府管制機構、例如NCC;自願性團體以及立法機構。[16]而在發生人為、天然災害、社會變革與衝突時,傳播媒體會成為人們最主要的消息來源,並更加突顯新聞媒體傳播效果的巨大影響力,[17][18]同時顯示個人、團體、組織以及社會系統對於傳播媒體的依賴。

媒介框架

最早提到框架概念的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認為框架分析是針對人的一般活動、日常生活語言應用之主觀經驗,所進行的系統性社會學分析。[19]框架的功能包括再現與認知(perception)兩個層面,而框架的概念包含兩個面向,分別是媒介框架與個人框架(individual frames)。[20][21]分析新聞媒體的文本框架時,不僅須注意分析其句法與文字結構,也應探討主題及修辭特徵。[22]

消息來源

關於科學新聞的消息來源,最早的研究直指,超過一半以上環境科學新聞的消息來源是來自政府機構向媒體發布的公關新聞稿。[23]菲力普.施萊辛格(Philip Schlesinger)從媒體社會學的視角出發,透過蒐集實證資料,建構新聞產製消息來源模式所包含的三個元素,分別是:機構化(institutionalized)的消息來源;消息來源的商業基礎(financial base);以及消息來源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24]坎蒂絲.薩羅門(Kandice L. Salomone)等人分析美國的報紙與電視媒體在報導有關環境危機的科學新聞時,所依賴的消息來源,發現相較於新聞工作者與環保倡議者,學術科學家、政府官員以及企業代表均較為傾向支持維持現況(status quo),缺乏改變的意向。[25]

臺灣科學新聞產製研究的現況與未來

我們從媒體社會學的理論視野出發,針對臺灣主流報紙媒體(中國時報、聯合報、自由時報、蘋果日報)之再現,以及產製氣候變遷與全球暖化新聞的守門人與消息來源,進行內容分析與深度訪談。以下概述科學新聞產製在全球社會、組織系統,以及個人守門此三個層次的研究發現。

一、全球社會

  1. 臺灣主流報紙媒體之科學新聞,消息流通方向是單向由歐美中心國家流入。由於氣候變遷報導多屬災難性與即時性的訊息,因此很容易跟著全球的議題走。
  2. 科學新聞的報導建立在西方的現代性上,臺灣本身的科學研究較難建立主體性。臺灣位處世界系統的半邊陲,科學新聞主要依賴歐美中心國家作為消息來源。晚近因新傳播科技的推波助瀾,愈加突顯中心國家與邊陲國家之間資訊流通的不平衡。

二、組織系統

  1. 臺灣主流報紙媒體扮演科學新聞守門人的角色,篩選西方媒體提供的重要科學資訊,以深入淺出的方式介紹給一般讀者。
  2. 比較臺灣主流報紙媒體再現氣候變遷新聞議題並無顯著差異,而氣候變遷新聞報導的數量變化,與全球媒體的報導趨勢以及關注程度有關。
  3. 政府、非政府組織和新聞媒體,共同扮演全球暖化與節能減碳相關政策的議題設定者、議題建構者,以及社會行銷策動者與行動者的角色。
  4. 臺灣科學新聞報導的主要來源,一方面來自外國媒體,一方面根據科學論文的發布以及在地學者專家提供的資料。臺灣報紙媒體「馴化」氣候變遷新聞議題,使其成為在地的關懷與行動方針,並尋求社會大眾的支持。
  5. 從媒體的社會責任來看,臺灣目前支持人為氣候變遷(anthropogenic climate change)的團體屬於主流多數,且因為環保議題的道德正當性較高,有比較多的發聲管道。

三、個人守門

  1. 作為氣候變遷科學新聞的守門人,媒體記者與環境、大氣、地球科學等領域的科學家密切聯繫,亦與政府及非政府組織有相當頻繁的互動,包括科技部、環保署、中研院、環保團體,以及氣象公司,此為最重要的消息來源。
  2. 科學新聞牽涉的層面不似政治或社會新聞廣泛,臺灣報紙媒體之科學新聞路線的記者多為較年輕的新人,深度分析的新聞稿被壓縮,報導趨向圖像化。

四、結語

前瞻臺灣媒體產製科學新聞的影響因素,須借鏡近年國外氣候變遷議題的研究趨勢。近年氣候變遷議題的討論層次更為提升,包括積極與資本主義體制、全球化理論、人類世 (Anthropocene)的知識領域對話,結合科學資訊產製的政治經濟學與文化研究視野。例如檢視媒體再現自然科學以及社會科學兩者的氣候變遷敘事,[26]佩里.帕克斯(Perry Parks)的研究指出,美國主流新聞媒體記者以「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 IPCC)作為固定消息來源,顯示政治因素形塑氣候變遷議題為危機新聞事件的報導特質。[27]此外,菲力克斯.史金納(Felix Schenuit)、萊瑞莎.寇奇(Larissa Koch)和麥可.賈卡伯(Michael Jakob)三人的研究指出,政策制定者為了守護意識形態,新聞媒體為了說好聽的故事,皆傾向極端化氣候變遷的後果,[28]除了在科學知識的守門過程中擴大及突顯了科學證據的高度不確定性,科學家亦為此產生道德危機感。再者,有研究證實,一般大眾對於人為氣候變遷危機議題支持與否的態度,與其政治立場有關。[29]大衛.羅賓斯(David Robbins)分析愛爾蘭政府及媒體顧問菁英如何與媒體記者溝通氣候變遷議題,以及如何說服媒體採納政府與菁英所屬意的氣候政策框架策略;[30]媒體如何報導新創科技新聞以及相關社會政策論述亦可透過政治經濟學與文化研究一窺端倪。[31]

我們的研究結果雖然初步歸納臺灣主流報紙媒體的科學新聞記者及新聞來源的現況,但由上述國外研究趨勢可知,除了從社會學觀點,也必須考量其他面向在科學新聞產製過程所扮演的角色。未來仍需要更多從政治經濟學、臺灣在地文化情境與體制脈絡等角度出發的研究,才能深入瞭解影響臺灣科學新聞產製的結構性因素。

註釋及參考資料:

[1] 此為2008年到2011年間,由交通大學傳播研究所李秀珠教授主持之國科會專題研究總計畫〈解構科學傳播:從地球暖化議題探討科學新聞的產製,訊息設計,媒體再現,及公眾認知 〉中,由筆者與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林照真教授、交通大學傳播與科技學系黃靜蓉教授共同擔任主持人之子計畫〈見微知著:從全球暖化新聞的產製過程管窺科普傳播在台灣的樣貌,NSC 97-2515-S-009-009-MY3〉。本子計畫之研究產出包含以下四項:

  1. 林照真(2010)。《台灣科學社群40年風雲:記錄六、七○年代理工知識份子與科學月刊》。新竹:交大出版社。(專書)
  2. 林艾潔、黃靜蓉(2014)。〈科學新聞之資源基礎觀點分析:以台灣主流媒體為例〉。《傳播與社會學刊》,28,23–61。(期刊論文)
  3. 李美華(2010)。〈台灣主流媒體之科學新聞產製:全球暖化新聞的消息來源研究〉。《科學傳播論文集2》,頁191-232。台北:台灣科普傳播事業催生計畫統籌與協調中心。(專書篇章)
  4. 李美華(2013)。〈科學新聞之再現與馴化:當全球暖化遇上在地產製〉。《台大新聞論壇》,12,3-34。(期刊論文)

[2] Tunstall, J. (1970). Media Sociology: A Reader.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3] Dickinson, R. (2013). “Weber’s sociology of the press and journalism: Continuities in contemporary sociologies of journalists and the media.”  Max Weber Studies, 13(2), 197-215.

[4] McNair, B. (1998). The Sociology of Journalism. New York, NY: Arnold.

[5] Williams, A. A. (2016). “Media sociology: A reappraisal.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19(12), 1737-1739.

[6] 李美華(2010)。〈台灣主流媒體之科學新聞產製:全球暖化新聞的消息來源研究〉。《科學傳播論文集2》,頁191-232。台北:台灣科普傳播事業催生計畫統籌與協調中心。

[7] 李美華(2013)。〈科學新聞之再現與馴化:當全球暖化遇上在地產製〉。《台大新聞論壇》,12,3-34。

[8] Lasswell, H. D. (1948). “The structure and function of communication in society.” In L. Bryson (ed.), The Communication of Ideas: A Series of Addresses (pp. 37–51). New York: Institute for Religious and Social Studies.

[9] Shoemaker, P. J. (1991). Gatekeeping. Newbury Park, CA: Sage.

[10] Weaver, D. (ed.) (1998). The Global Journalist: News People Around the World. Cresskill: Hampton Press.

[11] Deuze, M. & Dimoudi, C. (2002). “Online journalists in the Netherlands: Towards a profile of a new profession.” Journalism, 3(1), 85-100.

[12] 編註:玻璃天花板效應(glass ceiling effect),指的是婦女在職場工作會面臨的障礙如同玻璃天花板一般,受到隱形的限制所阻擋。

[13] Zelizer, B. (2004). “When facts, truth and reality are God-terms: On journalism’s uneasy place in cultural studies. Communication and Critical/Cultural Studies, 1(1), 100-119.

[14] 編註:新聞室的社會控制(Social control in the newsroom)是華倫.布里德(Warren Breed)在1995年所提出的理論,指的是新聞從業人員會潛移默化地吸收機構的風氣和文化,而影響個人的新聞價值觀。

[15] Deuze, M. (2008). “Understanding journalism as newswork: How it changes, and how it remains the same.” Westminster Papers i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e, 5(2), 4-23.

[16] DeFleur, M. L. & Ball-Rokeach, S. J. (1989). Theories of Mass Communication. White Plains, NY: Longman.

[17] Ball-Rokeach, S. J. & DeFleur, M. L. (1976). “A dependency model of mass media effects.” Communication Research, 3, 3-21.

[18] Rubin, A. M., & Windahl, S. (1986). “The uses and dependency model of mass communication.” 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 3, 184–199.

[19] Goffman, E. (1974). 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 Scheufele, D. (1999). “Framing as a theory of media effects.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49(1), 10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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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Sachsman, D. (1976). “Public relations influence on coverage of environment in San Francisco area.” Journalism Quarterly,53(1), 54-60.

[24] Schlesinger, P. (1990). “Rethinking the sociology of journalism: Source strategies and the limits of media-centrism.” In Ferguson, M. (ed.), Public Communication: The New Imperatives (pp. 61-83). London, Sage.

[25] Solomone, K. L., Greenberg, M. R., Sandman, P. M. & Sachsman, D. B. (1990). “A question of quality: How journalists and news sources evaluate coverage of environmental risk.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40(4), 117-131.

[26] Chakrabarty, D. (2017). “The politics of climate change is more than the politics of Capitalism.”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34(2-3), 25-37.

[27] Parks, P. (2020). “Is climate change a crisis – and who says so? An analysis of climate characterization in major U.S. news media.”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14(1), 82-96.

[28] Schenuit, F., Koch, L. & Jakob, M. (2020). “Markets for public attention at the interface of climate science and policy making.”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14(1), 1-5.

[29] Nurse, M. S. & Grant, W. J. (2020). “I’ll see it when I believe it: Motivated numeracy in perceptions of climate change risk.”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14(2), 184-201.

[30] Robbins, D. (2020). “Climate change frame production: Perspectives from government ministers and senior media strategists in Ireland.”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14(4), 509-521.

[31] Curran, D. & Tyfield, D. (2020). “Low-carbon transition as vehicle of new inequalities? Risk-class, the Chinese middle-class and the moral economy of misrecognition.”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37(2), 13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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