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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陳璽尹
社群媒體被發明之前,資訊曾有許多古老的傳遞形式,例如口傳,例如詩歌,例如廣播、報紙、書籍與雜誌。但在社群媒體盛行的今日,資訊的載體幾乎無所限制,所有可以數位化儲存的資訊都能輕易地搜尋、翻查,重新再流行。這些資訊不會絕版,不會遺失,能夠無限制地複製並留存,再以各種形式輸出重製。資訊的意義不再只是傳送者與接受者之間的訊號傳遞,資訊被鑲進巨大的社會脈絡中,在每一次的溝通中重新建構意義。
2004年臉書創立以來,社群媒體上所傳遞的巨大資訊量一直是大家關注的焦點,但一直到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全世界才開始注意到,這些資訊中的假訊息造成不容小覷的影響。它輕則影響人們的日常,像是吃什麼、使用什麼療法、買什麼樣的商品,重則可能讓股市重挫、讓政黨輸了選舉。假的資訊如何在網路世界裡傳散、人們如何理解、為何分享,人的信念、行為與決定如何受到假訊息的左右,從此之後,成為各領域學者重要的研究課題。
2018年,波蘭的研究者謝米斯瓦夫.華薩克(Przemyslaw M. Wazak)等人,整理了波蘭2012年至2017年在臉書上的生物醫學資訊,發現四成都含有錯誤資訊,且被分享了45萬次[1]。2019年徐熙又(音譯,Siyu Shi)等人發現,以大麻搜尋癌症療法的次數,要比正規療法多出十倍,而將大麻錯誤描述為癌症解藥的假新聞,在社群媒體上有426萬次的分享,澄清這則謠言的訊息卻只有36,000次[2]。這些研究開始關注社群媒體上所流傳的訊息,似乎重塑了人們認知的世界。其中,假訊息相較於真訊息所受到的高度關注,又特別令人好奇。假訊息存在何種魔力,讓數以百萬計的人無法抵擋?
不存在的事情最新奇
2018年索羅許.夫蘇基(Soroush Vosoughi)等人在《科學》(Science)期刊發表一篇研究[3],他們搜集網路平台(twitter)上的數據,來研究真訊息和假訊息的傳播模式。研究使用了2006到2017年間126,000則以上的訊息,用假訊息查證組織所界定的真訊息與假訊息,來看這兩種訊息傳播時的速度、廣度,以及觸及人數。研究發現,假訊息比真訊息傳播地更快、更廣也更遠。假訊息相較於真的訊息,被分享的可能性高了七成。觸及最廣的假訊息輕易就超過1000人,甚至1,000,000人,但一則真訊息最多也極少觸及1000人以上。可能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傳播這些假資訊的人,有比較多的追蹤者、活躍於twitter,但研究發現樂於分享假訊息的使用者,相較之下並非重度的twitter使用者,他們追蹤較少的人、也被較少的人追蹤。
索羅許.夫蘇基等人發現,假訊息廣泛且迅速的傳散,主要原因並不是惡意程式自動推廣這些訊息,而是存在於真實世界的人一次一次地轉傳,以至於擴散。假訊息的新鮮程度,明顯比真訊息來得高,也更獨特。但研究仍無法得知這些假訊息的新奇程度,是不是真正驅動使用者傳散訊息的原因。只是,使用者傾向轉傳新奇的消息,而假訊息的確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它們既不需要按牌理出牌,也不需要根據事實來建構,天底下最新鮮的事情,非憑空捏造的假訊息莫屬。
但這些假訊息,又或稱作謠言的不實資訊,是如何像病毒一樣,迅速入侵使用者的網路空間,又有多長的傳散壽命?
謠言的壽命與同溫層
2015年義大利學者米凱拉.維卡利歐(Michela Del Vicario)使用數據模型來研究謠言的傳播速度和廣度[4]。研究中主要使用兩種謠言,一種是陰謀論謠言,另一種是科學謠言。他們利用臉書使用者所分享的公開資訊,收集了五年間(2010-2014年)這兩種謠言第一次出現和最後一次出現,以及期間它們被使用者分享的數據,以了解這些訊息傳播的模式。研究發現這兩種謠言都會快速傳播出去,在兩個小時內達到高峰,接著傳播速度會趨緩,第二波的高峰約在20小時左右。而且仔細分析這些訊息最迅速擴散的時段,約有六成謠言是5小時,更有約二成謠言它們快速擴散的時間高達24小時。
謠言傳播這麼快速,但謠言的性質不同,則可能產生不一樣的傳播廣度。維卡利歐等人發現,陰謀論謠言經過愈長時間的傳播,傳播範圍愈廣,但科學謠言的傳播廣度卻不會因為較長的資訊壽命而更廣泛。要傳播這些謠言,必須要有夠類似的訊息接收者,將它們傳播出去。研究發現,無論科學謠言或是陰謀論謠言,傳播這些訊息的群體若具有高度同質性,是驅動謠言傳散的主要動力。研究提到,並不是同一群人有能力大量轉傳這些資訊,而是不同的內容會製造出不同的同溫層,而同溫層裡的同質性驅動了訊息傳播。
我們為什麼相信謠言?
訊息的內容、真假、出現時機皆有差異,訊息如何標記真偽也還有爭論空間,但無論如何,訊息若不經由接受者傳播,那也沒有傳散的可能。究竟,訊息接受者為何會相信錯誤的資訊呢?
當我們日常性地使用社群媒體獲得各式資訊,資訊品質的優劣不再是傳散資訊的標準,我們接觸到錯誤資訊或假消息的機會,也比過往來得高。心理學家發現人們在重複接受某些資訊後,就容易覺得這些資訊是真的;心理學家提出的解釋是,因為重複接受這些訊息後,增加了我們處理這些訊息的流暢度,以至於這些訊息更容易被人們推論為真[5]。早在1977年就發現的這個現象,稱作「真相錯覺效應」(illusory truth effect )。
2018年,耶魯大學的研究者高登.佩尼庫克(Gordon Pennycook)等人想知道,當我們在社群媒體上滑過假新聞,是不是也會發生真相錯覺效應,讓這些假新聞更容易被錯認為真的。他們問:受試者先前接觸到的假新聞標題,會讓他們更容易判斷這些新聞標題是真的嗎?這篇發表在《實驗心理學期刊:總論》(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上的研究發現[6],受試者接觸到新聞標題時,只是被要求去判斷自己是否會分享這篇訊息,而不論受試者決定與否,只要受試者看過這些資訊,後來判斷這些已看過的資訊為真的程度,都比陌生的假資訊來得高。也就是說,不論我們初始接受訊息時是否相信,多看幾次,這個訊息在人們心中的可信度都增加了。但慶幸的是,這樣的效應還是有邊界。若這個訊息太不可信,太牴觸接受者所擁有的知識或信念,即使重複也不會增加它的可信度,像是,無論再看幾百次,你都不應該相信地球是平的。
澄清假訊息的效果
上述那份2018年的研究報告,佩尼庫克等人還想知道對訊息接受者來說,查核組織的查證行動是否奏效,能不能有效干擾「真相錯覺效應」,讓訊息接受者不會因為重複看到錯誤訊息而提升那則訊息的真實度。研究者在其中一個實驗裡呈現假新聞標題時,同時出現警告,標示這則新聞標題「經第三方事實查核組織認證為誤」。實驗結果顯示,這些警告的效用並沒有發生在那些假新聞標題上,反倒是當他們判斷新聞標題的正確性時,不論真假新聞,受試者認為整體新聞的正確性都下降了。那麼,受試者再次看到曾被標示為有誤的假新聞標題時,他們認為這些資訊的正確性,有比他們第一次看到的假新聞,更正確嗎?很不幸,是的,真相錯覺效應再次發生。曾被標記為有誤的假新聞標題,再次看到時,受試者認為它們的真實程度,仍然比第一次出現的假新聞標題來得高。
「真相錯覺效應」極其堅固,佩尼庫克等人發現,即使受試者看過警告標示,即使這些資訊與接受資訊者的政治立場不一致,即使資訊接受者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曾見過這些資訊,即使過了一個星期,真相錯覺效應都堅實存在在訊息接受者的表現上。
謠言真的堅不可摧?
政治學家布蘭登.尼漢(Brendan Nyhan)和傑森.雷弗勒(Jason Reifler)在2010年發表一篇研究[7],他們發現若事實與資訊接受者的立場極度相左,在他們接受謠言後再給予事實澄清,反倒會加強他們當初與謠言一致的信念,強化原本的意識形態。這是有名的「逆火效應」(backfire effect)。但是逆火效應卻不如上述的真相錯覺效應那樣穩固,湯馬斯.伍德(Thomas Wood)和伊森.波特(Ethan Porter)於2019年發表的大規模研究[8],納入了一萬多名的受試者與52個議題,他們發現,受試者在接受到謠言之後再接受可澄清謠言的事實,甚至在最極端立場的受試者身上,都不見逆火效應;反之,資訊接受者的立場與信念,因為接收到了事實而改變。
資訊接受者要改變態度與信念,也許和人們初始接受到假訊息時的環境,或事實的呈現方式有關。陳雯佩(音譯,Man-Pui Sally Chan)等人在2017年的整合分析研究發現[9],當受試者閱讀了假訊息之後,雖然的確會因為之後的澄清訊息,而削弱對假訊息的相信,但這個澄清訊息必須要有足夠的細節,若只是單純判別訊息真偽,卻不提供充分理由,並不會削弱假訊息的影響力。有趣的是,如果受試者在第一次接受假訊息時,自己找到理由去支持它,即使之後接受到足夠細節的澄清訊息,都不會削弱這個假訊息的影響力,受試者對假訊息的信念反倒更加頑固。
羅伯特.布羅拉頓(Robert Brotherton)是位研究人們為何會接受陰謀論說法的社會與認知心理學家,他認為,人們之所以會相信陰謀論,或多或少是生而為人的基本認知需要。我們傾向去找尋事件發生的模式而不接受事件只是隨機發生,我們想要看見事件發生的原因,而不接受它無可解釋。面對愈嚴重的事件,我們愈容易相信有人為痕跡,像是新冠病毒是人工合成的流言至今還在延燒,但如果只是打個噴嚏,天氣轉涼就是夠好的解釋。據布羅拉頓的說法,相信陰謀論或謠言,只是人類趨吉避凶的本能而已。而身為傳散與接收訊息的我們,在理解更多關於訊息與謠言的資訊後,也許我們能夠做的,是謹慎看待資訊的流通,並寬待誤認資訊為真的自己與他人,為自己的信念,保留足夠的空間去應對這個急速變化的數位世界。
註釋及參考資料:
[1] Waszak, P. M., Kasprzycka-Waszak, W., & Kubanek, A. (2018). “The spread of medical fake news in social media – The pilot quantitative study.”Health Policy and Technology,7(2), 115-118. doi:10.1016/j.hlpt.2018.03.002
[2] Shi, S., Brant, A. R., Sabolch, A., & Pollom, E. (2019). “False News of a Cannabis Cancer Cure.”Cureus, 11(1). doi:10.7759/cureus.3918
[3] Vosoughi, Soroush, Deb Roy, and Sinan Aral. (2018) “The spread of true and false news online.”Science, 359(6380), 1146-1151.
[4] Del Vicario, M., Bessi, A., Zollo, F., Petroni, F., Scala, A., Caldarelli, G., Stanley, H. E., & Quattrociocchi, W. (2016). “The spreading of misinformation online.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3(3), 554–559.
[5] Newman, E. J., Jalbert, M. C., Schwarz, N., & Ly, D. P. (2020). “Truthiness, the illusory truth effect, and the role of need for cognition.”Consciousness and Cognition, 78, 102866.
[6] Pennycook, G., Cannon, T. D., and Rand, D. G. (2018). “Prior exposure increases perceived accuracy of fake news.”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147(12), 1865–1880.
[7] Nyhan, B., Reifler, J. (2010). “When Corrections Fail: The Persistence of Political Misperceptions.”Polit Behav 32, 303–330.
[8] Wood, T., Porter, E. (2019). “The Elusive Backfire Effect: Mass Attitudes’ Steadfast Factual Adherence.”Polit Behav 41, 135–163 .
[9] Chan, M. S., Jones, C. R., Hall Jamieson, K., & Albarracín, D. (2017). “Debunking: A Meta-Analysis of the Psychological Efficacy of Messages Countering Misinformation.”Psychological Science, 28(11), 1531–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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