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助理研究員  高佩懃

社群平台是民眾從網路獲取新聞的重要管道,[1]但當你打開Facebook、Line或IG,滑過動態與分享時,你會為了什麼新聞停下?又會分享哪些新聞到自己的頁面?科學新聞會是你的選擇嗎?或許對於科學很感興趣的讀者,答案會是「是」,但更多時候答案可能是否定的。

我們常常可從社群平台的留言,看到讀者批判新聞過度娛樂化,缺乏資訊與知識。但當記者以科學的新趨勢為題,試圖報導新的研究成果時,這真的是讀者期待的內容嗎?商業周刊科技組主筆蔡靚萱以自己撰寫「太空商機」的報導為例,指出從周刊的銷售數字來看,讀者往往對這類題材不感興趣。公共電視記者林靜梅則提到,即時新聞中,科學新聞的主要來源,通常來自學界發布的採訪通知,再由主管或記者篩選較具突破性的研究成果為報導對象。然而,即便在公共媒體,科學新聞經常是午間新聞播出後,晚間卻被抽稿。

但從數字上看起來不怎麼受讀者青睞的科學新聞,產製時卻比其他新聞需要花費更多轉譯簡化的時間。原因在於,最新或最具突破性的研究都是經過專家長期鑽研與累積的知識,內容艱深。同時專家發表科學研究時,受眾通常是同領域的知識社群,有共同的基礎背景知識,因此不需要轉譯,但當大眾媒體要將科學研究傳遞給公眾時,所設定的目標受眾卻是「老嫗能解」。蔡靚萱說:「若用電影來比喻,大眾媒體想要做的新聞是最通俗易懂的商業大片,但專家們的發表卻更偏向藝術電影,小眾,但懂的人就會非常感動。」也因此媒體報導科學新聞時,必然要捨去研究細節、精簡內容,而這個大幅轉譯簡化的過程,對專家而言往往是錯誤解讀科學研究的開始。

以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後簡稱SMC)協助查核的錯誤科學訊息為例,新聞報導「吃雞肉者罹患胰臟癌風險增72%」[2],但在研究原文中使用的詞彙實際上是「風險值」,研究中的風險值是指相對於1的比值,並非風險增加的機率,若只判讀這個數字,也不代表它一定具實質統計意涵。[3]甚至,這篇研究想要傳遞的核心訊息,其實不在攝取什麼會增加胰臟癌的風險,而是「攝取紅肉或加工肉類不一定會增加罹癌風險」。[4]由此可見,解讀或轉譯科學研究的過程,很可能因為關注的重點不同、理解專業知識的落差,導致錯誤報導科學。

與會者台大大氣系副教授羅敏輝也表示,登上《科學》(Science)或《自然》(Nature)期刊當然是研究領域中新且具突破性的研究,也是新聞會採訪的目標。但新研究的科學不確定性需要在報導時被談清楚,過去刊登在《科學》的研究也曾在幾年後被推翻,這是科學研究的常態,也是專家在受訪時,會希望能有時間把整套研究邏輯講清楚的原因。

對於記者來說,寫一則新聞必須要有明確的故事主軸,也必須服膺有限的篇幅與時間,而記者的日常卻鮮少為外人道。政治大學傳播學院教授陳憶寧說:「科學家對記者常有太浪漫的期待,認為記者應該要有一定的科學基礎知識,了解科學家近期的研究與計畫再來採訪。」雖然「科學新聞」看似把科學視為單一領域,實際上涉及的面向非常廣泛,科學家之間也不一定了解彼此的研究,遑論要求記者要了解所有研究,並採訪轉譯。甚至,在當前的採訪路線中,並沒有「科學線」,因此科學新聞常常是在看到採訪通知後,指派時間許可的記者報導。

「對時間的感受」則是另一個專家與記者有極大落差之處。為了完整論述,專家總是習慣話說從頭,發表研究時,常常15-20分鐘都還不一定足夠完整說明研究。但對記者而言,特別是電視新聞著實太過複雜,「我的一則新聞只有80-90秒,大概就是200字,還要放兩個訪問,真的沒辦法去呈現很複雜的世界,只能讓觀眾一下就懂。」林靜梅說。即便是文字記者,在有限的文字篇幅中,也必須盡可能涵括不同專家的觀點。論壇主持人亦是台大新聞所的林照真教授分享過去任職記者的經驗,「一篇新聞的篇幅通常是500-600字,為了了解研究,訪談時可能用了一個小時,但實際上只能引用一兩句話。」

除了論述的時間,另一個很大的時間壓力來自「截稿死線」。不同類型的媒體截稿時間不同,例如日報的截稿時間多在下午16:00,網路新聞可能無時無刻都在發稿。[5]SMC在了解記者需求的過程也發現,電視即時新聞在半小時內需找到專家,日報則最多可有半天的時間聯繫專家。而這與SMC在聯繫專家時,通常在2-3天內獲得回應,有很大的落差。[6]即便參與研究單位的記者會,可以省去搜尋專家的時間,但卻因為研究單位不熟悉媒體的日程,壓縮轉譯與釐清研究的時間。「這些記者會常常11點開始,但我的午間新聞12點就要開播了!」林靜梅說。

「畫面」則是電視記者在報導科學新聞時,最大的苦惱。曾任華視記者的世新大學助理教授陳秀鳳,以過去製作能源專題的經驗為例,提到當時曾找能源專家來為記者上課,除了記者無法理解專家分享的知識,專家也不理解記者的需求。「我問專家我們談能源的時候,畫面是什麼?專家指著插頭、電燈告訴我,這不就是電嗎?但這些無法讓我去講一個能源的故事。」陳秀鳳說。

既是如此,在人人都可以成為媒體的年代,網路上也有許多創作者以科學為題材,科學是否一定要透過媒體記者傳播呢?專家有沒有可能成為科學傳播者?「傳播」與「研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專業,當接受訊息的受眾不同,談論議題的核心重點、論述方式也會隨之改變。若專家並未受過科學傳播的訓練,較難有好的效果,這在研究單位主辦的記者會中,可略窺一二。發表新研究成果的記者會,主講者都是研究發表人,通常也都由研究室自行擬定新聞稿。但即便已是專業的科普媒體,也經常覺得收到的新聞稿太過艱澀、難以理解,與會者科學月刊執行總監趙軒翎如是說。科學人雜誌資深編輯張孟媛,也提到科學人的編輯學術背景都與議題相關,但專家仍會認為轉譯不精確,又把文章改得更困難。

也因此,若要達到最大的效益,有賴雙方之間彼此調和、相互認識與理解,這是SMC期盼在科學傳播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但就算記者願意配合、讓專家確認直接引用的語句,卻仍可能不符合專家期待。因為記者書寫報導時,勢必需要將專家提供的資訊融入報導,而非處處引用。但專家卻認為陳述的脈絡誤解了他的原意。SMC博士後研究員陳璽尹說:「因此我們試著告訴專家,他們必須要接受『轉譯』不是影印機,它就是會改變句子與內容。即便如此仍需要轉譯,是因為專家說的話大眾聽不懂。」但陳璽尹也說,過去他在科學領域時,並未受過相關的訓練:「我們應該要給願意受訪的專家一些肯定,因為在養成科學家的過程,最重要的訓練是怎麼做好研究,從來沒有人教他們怎麼轉譯溝通。」

回到轉譯議題的最後,蔡靚萱提醒轉譯不只是知識傳播,也有很實際的商業價值,這是目前專家與媒體之間沒有討論到,但企業已著手落實,例如半導體企業積極透過媒體告訴大眾,技術突破對臺灣經濟的幫助,因此連帶影響企業本身的股價。林靜梅則提到雙方更直接的溝通,清楚表達訴求與想溝通的目標,會減少轉譯過程的落差。也認為若有機會讓記者累積跑科學新聞的經驗,能夠產製更好的科學新聞,可惜目前的新聞環境很少給予記者這些機會。陳憶寧則分享美國好萊塢媒合專家與電影產業的例子,指出「科學傳播」與「轉譯」的方式其實非常多元,重要的是我們如何想像傳播科學的方式,以及如何用目標受眾可以接受的方式傳播科學。

從各方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要做好一則科學新聞,背後有許多需要橋接溝通的地方,不只是如何呈現正確的知識、呈現多少知識,也包含要對誰述說知識、想傳達何種概念、用什麼樣的媒介呈現知識。而要全面的考慮傳播科學的每一個環節,不是單靠記者或單靠專家就能達成,因為記者的工作並非鑽研科學知識,大眾媒體也仍是最能廣泛傳散知識的管道。因此唯有雙方開始嘗試理解彼此、相互合作,才可能產製更好科學新聞,這也是讓科學新聞脫離現在「平時重要但不好賣、事情發生時找不到合適專家又需盡快告知大眾現況」的複雜處境重要的一步。

註釋與參考文獻:

[1] 調查結果請參考「2020台灣民眾科學媒體素養與科學新聞感知調查報告摘要版

[2] 台灣事實查核中心(2019),〈事實查核報告#176 媒體報導「美醫研究:吃雞肉胰臟癌風險增72%」?〉2021/03/18 檢閱。

[3] 台灣事實查核中心(2019),〈數據很吸睛,結論卻很保守?科學研究不是你想的那樣〉2021/03/18 檢閱。

[4] 同前引註2。

[5] 王淑美(2018),〈網路速度與新聞──轉變中的記者時間實踐及價值反思〉,《中華傳播學刊》(33): 65-98。

[6] 高佩懃、陳璽尹等(2020),〈在專家、媒體與公眾之間:作為科技風險溝通途徑的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傳播研究與實踐》10(1):5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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