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助理研究員 高佩懃

上一期電子報中,我們談到英國廣播公司(BBC)在2017年因為廣播節目主持人訪談氣候變遷懷疑論者,且在訪談過程中,並未基於已知的科學知識「人類行為是造成現今全球暖化的重要因素」,來挑戰受訪者認為全球暖化不存在的論點。在英國引起一連串的討論,包含節目播出後不到半天的時間,許多致力於氣候變遷議題的調查性媒體,例如碳報導(Carbon Brief)、英國除霧(DeSmog UK)等紛紛完成事實查核(factcheck)文章;主流媒體衛報(The Guardian)、電訊報(The Telegraph)亦花費篇幅報導此次事件;聽眾為此向BBC的投訴部門與英國媒體監管機構通訊管理局(Ofcom)投訴。

即便事後投訴部門與監管機構,都認為此次的訪談確實違反了準確性與公正性兩項原則,BBC後續也以電子郵件方式,向所有記者發出「報導指南」,期待協助記者了解氣候變遷的科學資訊,並提醒記者未來報導時應注意之處。但回到事件的發生的當下,BBC發布聲明稿時仍提到,「BBC有責任向聽眾介紹一個爭議議題不同面向的論述,並確保這些論述得到適當且公平的對待。」這般立基於「平衡報導」的觀點,容易將科學家形塑成兩個對等的陣營,雙方相互質疑人為氣候變遷的證據,彼此缺乏共識,無法呈現科學家對氣候變遷其實存在高度共識的事實,被稱為「虛假的平衡」(false balance),也是氣候變遷議題在媒體上難以被確實了解的重要因素之一。

 

新聞中的「逆勢者」

協助記者更了解氣候變遷的科學證據,當然是促進正確報導的方式之一,但並未突破「平衡報導」的框架。麥克・布呂格曼(Michael Brüggemann)與史文・恩格瑟(Sven Engesser)在2017年發表了一份跨國研究,[1] 試圖找出媒體報導氣候變遷的框架是否改變。該篇研究以英、美、德、印度與瑞士五個國家為調查對象,每個國家都從主流媒體中選出五個媒體,分別是:左傾與右傾的質報(upmarket newspaper)各一份、一份以全受眾為主的報紙、一份地區性報紙,與一個主要的網路新聞媒體作為分析對象,搜尋2011年01月01日到2012年12月31日間符合「氣候變遷、全球暖化、溫室效應」等關鍵字的新聞/專欄文章,並找出撰寫這些新聞的記者,或是專欄作者(包含投書)。

布呂格曼與恩格瑟在排除了少於兩篇文章,以及順帶提到氣候變遷的記者後,共找到170位記者,並有62位同意接受訪談。再以這62位受訪者與其所撰寫的文章配對,維持每個分析至少包含30篇文章,以反映多樣性;據此共挑選出936篇文章,作為分析對象。

在這份研究中,兩位作者整理出下述四個主要論述,代表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IPCC)的氣候變遷框架(以下簡稱為IPCC框架),並將挑戰這個框架的觀點稱為逆勢者(contrarian)。這四個包含氣候變遷趨勢、原因、影響與實行措施的論述是:

  1. 全球暖化代表自工業革命以來,全球平均溫度異常升高的趨勢。
  2. 全球暖化主要是因人類排放二氧化碳和其他溫室氣體所致。
  3. 氣候變遷造成人類與生態系的挑戰。
  4. 人類因此需要減少排放溫室氣體,以避免未來的損害。

並依此框架,分析上述篩選出來的936篇文章與記者訪談,並將文章與記者的觀點進行統計編碼(coding)。從這個研究中,可以看到幾個有趣的發現。首先,整體而言IPCC框架鮮少被挑戰,每個論述被挑戰的比率不超過5%。且若是報導聯合國的會議和報告,逆勢者幾無發揮空間,而有逆勢聲音下降的趨勢;但逆勢者仍會在特定的事件下出現,例如2009年的氣候門(climategate)事件。即便逆勢者的觀點已逐漸淡出主流媒體,在不考量文意的情況下,仍有近20%的文章提及或引用逆勢觀點,比率高於引用政府間氣候變遷專門委員會的觀點。但若考量文章語境,發現提及逆勢觀點的文章近七成是以批判逆勢觀點的方式呈現。

跨國的比較中,發現英國與美國媒體引用逆勢觀點,或挑戰IPCC框架的比率分別為25%與17%,遠高於瑞士(5%)、德國(4%)與印度(2%)。甚至英國媒體在提到與暖化相關的報導時,有16%對基本的說法「全球暖化是否存在」提出質疑。作者提到,這是因為英國不同媒體間的報導呈現兩極化的緣故;美國的逆勢觀點比率在這份研究中低於英國,這與過去的觀察(每三篇就有一篇)有所差距,作者認為,這是因為此研究未納入脫口秀與電視節目的差異。另一個有趣的國家是印度,作為新興發展的排放大國之一,印度媒體對IPCC框架沒有任何質疑,但也無明顯支持相關論點的趨勢。

另外,該媒體所設定的受眾,例如以全受眾為主的報紙、地區性報紙很少有氣候變遷報導;編輯室的偏好,例如左傾立場的報紙較常批判逆勢者的觀點,右傾立場的報紙更常挑戰氣候變遷。這些對於議題關注度與立場的選擇,亦會影響氣候變遷新聞的呈現。這也是氣候變遷議題發展至今,無論是支持氣候變遷或是否認氣候變遷,在建立背後的論述時,已經從過往的「科學大戰」轉向政治化的討論。[2]

 

可能超越平衡報導嗎?

前述提到,整體而言逆勢者的聲音正在縮小,但被引用的機率(無論是正面或負面評價)在逆勢主義蓬勃的英國與美國仍然相當高。那如果不是以「平衡報導」的方式,該如何呈現氣候變遷議題的不同意見?目前以呈現證據權重(weight-of-evidence)為主的解釋性報導(interpretive)是一個呈現氣候變遷科學現況的方向。意即在報導中更深入的解釋科學研究,然而這種由記者近一步詮釋議題的方式,挑戰了過往新聞領域強調的「新聞客觀性」定義。[3]

一如2019年5月,衛報首先在說明他們使用主要詞彙的〈衛報與觀察者風格指南〉(Guardian and Observer style guide)中,發布調整報導氣候變遷用語的消息,並建議以更強烈的用詞來呈現氣候變遷的現況,例如以氣候危機/緊急狀態/崩潰(climate crisis/ emergency/ breakdown)來取代氣候變遷(climate change);以全球加熱(global heating)來取代全球暖化(global warming);並在某些情況下強調野生動物(wildlife)而非生物多樣性(biodiversity)。衛報的編輯室認為這些「新的用語」可以更恰當地說明地球氣候,以及整個社會與自然崩壞的過程。[4]

衛報主編凱薩琳・維納(Katharine Viner)在接受訪問時提到,衛報調整用語的原因在於「要確保我們的科學精確性,並與讀者清楚溝通這個非常重要的議題。」當科學家談論的是人類生存的災難時,「氣候變遷」是相當被動與溫和的詞語。[5] 而這個由科學家與聯合國組織帶領,改變敘述氣候變遷現況用語,以精確表達現狀的行動,也因為衛報著手調整報導用語而開始影響媒體,加拿大公共廣播公司(CBC)、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也將衛報的調整訊息轉給旗下記者,開啟英國與美國多家媒體內,記者與編輯該如何準確報導氣候變遷的內部對話。[6]

從氣候變遷議題開始受到關注至今已近30年,媒體的呈現方式也不斷受到討論、改變。無論是強調新聞客觀性、平衡報導、解釋性報導,最終這些資訊的意涵與價值判斷仍應回歸到讀者身上,面對具有科學不確定的議題,讀者從媒體獲得資訊後如何理解?有沒有能力判斷資訊的正確性?而科學家又該如何把如氣候變遷這般「離生活相當遙遠」,但又急需「實際行動」的議題,透過媒體傳播的過程有效傳遞給大眾,是現今科學溝通領域中,無疑最重要的事情。

註釋及參考資料:

[1] Brüggemann, M. and Engesser, S. (2016). “Beyond false balance: How interpretive journalism shapes media coverage of climate change.”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 42: 58-67.
[2] Corry, O. and Jørgensen, D. (2015). “Beyond ‘deniers’ and ‘believers’: Towards a map of the politics of climate change.” Global Environmental Change. 32: 165-174.
[3] Hiles, S. S. and Hinnant, A. (2014). “Climate Change in the Newsroom: Journalists’ Evolving Standards of Objectivity When Covering Global Warming.” Science Communication. 36: 428-453.
[4] Milman, O. (2019). “Guardian spurs media outlets to consider stronger climate language.” 2020/01/21 檢視
[5] Carrington, D. (2019). “Why the Guardian is changing the language it uses about the environment.” 2020/01/21 檢視
[6] 同前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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