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助理研究員 曾雨涵

*本文謹獻給正在第一線掙扎的媒體朋友與想為社會貢獻的科學家

新興科技媒體中心不斷致力於社會科學溝通,最重要的兩個夥伴,就是記者以及科學家。很多人聽到「記者」,常常聯想到大眾的各種攻擊,不管是怒罵記者沒有專業或是罵記者嗜血等等。另一方面,科學家雖然備受敬重,但很多人對所謂的科學研究是望而生畏,有看無懂。當台灣越來越多新聞需要專家說法時,記者與科學家相見了。但過去到現在,兩個領域相見,往往都在短暫的一則新聞中開始雙方的關係,最後結束在各自的委屈:「又是斷章取義」、「怎麼又被移花接木?」、「專家說得太難懂了」、「難道這研究不是這個意思嗎?」。

兩個領域其實有一個交集的角色,就是在國外有行之有年的「科學記者」,記者本身可能就具有科學研究背景,或長期浸淫在科學報導領域中。但科學記者本身會有這些問題嗎?台灣的科學記者數量非常少,新興科技媒體中心特別專訪到康健雜誌的資深研究員:身兼記者的陳俊辰編輯。身兼兩種身份的他,如何看待這兩種領域相會時的激盪呢?

 

嚇壞科學家同業的選擇:一腳踏進媒體業的意外之舉

陳俊辰記者一開始並沒有打算要進入媒體界。博班畢業之後,他在學界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除了在交通大學當博士後研究員,也曾經待過疾管局(現為疾管署),並在台北醫學大學當過博士後研究員。這段漫長的學界經歷中,主要進行蛋白質交互作用的研究,也參與疾管局的細菌基因體定序計畫,完成台灣第一批抗藥性細菌的全基因體圖譜,同時也有處理健保資料庫的經驗。因為在學界小有成就,因此當時他到了醫療健康雜誌擔任記者時,所有的科學家朋友都嚇壞了。

「其實這也是投石問路的結果,因為當時少子化的結果,造成教職缺正在緊縮。但我真的可以想像四十年之後還待在實驗室的樣子,可以一直想像到自己的四十年後,對我來說有點可怕。」陳俊辰記者念博班的時候,有當過大型報社的新竹地方文教特約記者,所以在尋找教職的時候,他投石問路般的投了一家媒體的履歷,從此一腳踏進媒體業,也帶給他自己許多的衝擊。除了衝擊,他的人生也開始多了許多過去無法想像的「對話」。

 

科學家與媒體的身份大不同

上班第一天,他就強烈感受到兩方使用的專業語彙大不同,看版、落版、上編輯台是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只聽得懂強烈的「截稿」兩個字,然後他就先受到「報題」的洗禮。「我那時候完全不會報題。」對媒體來說,報題是記者向整個團隊說服自己想寫的新聞題目價值所在,藉以爭取版面與傳達自己覺得重要的訊息。但陳俊辰記者告訴我們,光是報題就看出記者跟科學家兩者重視的問題極為不同。他在學界時,重視的是科學的價值,科學價值可能是目前未知的問題,也有可能過去的假設需要重新檢驗證明,或是已存在的科學進一步應用在日常生活中。這些曾經對他來說極具價值的訊息,在報題時卻很難派上用場。記者重視的是,傳達對讀者重要的概念、對社會造成的影響。報題時除了回答同仁為什麼要寫這個問題,每個記者時時刻刻都在確認:我的讀者為什麼要知道這個事情?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對生活一點影響都沒有?報導要如何說服讀者,這個新聞是重要的?

這個重要性,取決於現象與結果。然而許多科學研究的發表,往往還不能推論出結果,對研究的呈現也有許多侷限。要是媒體用科學家交代事情的方式,是完全無法向讀者交代「報導的重要性」。「科學的論述有一套方法,」陳俊辰說,「科學家的邏輯是發現新的東西,就透過發表論文逐漸累積研究的深度。」但記者需要的是先看到結果,再來判斷讀者需不需要知道這件事情,然後回頭去細說可歌可泣的研究過程。科學家在闡述所有事情的發生時,最關注的就是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也就是非常重視合理性,因此許多話說得極為保守,但記者必須挖出其中的重要性。舉例子來說,記者一開始不會關注半導體的製作過程,而是關注半導體對大眾的影響,這中間若有需要製作過程才能解答讀者問題,記者才會去挖掘製作過程。

 

一起承擔轉譯,是促進理解的開始

這些差異,是科學家與記者的任務和目的本來就不相同,兩者使用語言也不同,兩者的呈現方式便有衝突。科學家必須把所有前提假設細說分明後,才能交代研究的結果,而且相當注重精確性。然而越精確的語言,越難找到換句話說的方式,來讓不同語彙的人理解科學家所要呈現的重點。記者這個時候需要努力轉譯,而這個轉譯的過程,又可能因為大量專有名詞的屏障,使得記者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解讀科學研究。「記者真的是滿肚子苦水,採訪時間有限,而且你當下問一個問題,有可能會帶出更多問題,因為科學家很習慣用名詞解釋名詞,那一個問題就會再帶出十個問題,這個採訪就做不完了。」隔行如隔山,陳俊辰說他必須幫記者說幾句話,即使他是生醫科學家,他的領域還是專精在細菌、病毒,如果要他寫營養學的東西,很有可能一開始也是荒腔走板。雖然他理解科學研究的邏輯,但他都沒有自信能精準掌握不同領域的科學研究,更何況每天處理不同議題的記者呢?

雙方在意的點不同、任務不同、語彙也不同,又有眾多專有名詞擋在眼前,許多人會說轉譯是記者需要下功夫的專業。陳俊辰認同這件事,但同是科學家的他也強調,「只有科學家最知道自己研究的精華所在。」他認為問題要回到與媒體接觸的科學家,希望達到什麼目的,如果科學家的目的也是希望讓大眾理解,對社會時下議題有所貢獻,科學家也必須看重轉譯這件事。以他的看法就是雙方都必須負起轉譯的責任,努力溝通,讓彼此能夠理解。但是科學家並沒有義務一定要做這件事,許多諾貝爾得主對社會的貢獻之大,也不是在努力做社會溝通,這一切都是科學家自己的選擇,他強調。

而記者的採訪,就是要說明現在發生什麼事、後續會發生什麼事,讓讀者自己判斷可以怎麼理解這件事情,「記者絕對不是傳聲筒,記者必須有自己的觀點、看法,知道自己要傳達什麼訊息。」所以在這當下,記者也必須要注意如何讓受訪的專家接受自己的詮釋方法。這些道理雖懂,但在記者面前,觸及率、點閱率、讀者是否有興趣,才是他們每天所面對的壓力。因為沒有讀者有義務一定要花時間讀自己的報導,記者必須不斷承擔讀者對必要性、影響程度的質疑。這時若科學家想多幫一點忙,或許就必須將自己研究的重要性先說明清楚,也提出自己覺得吸引人的點。但這一來一往中,兩方都怕自己的專業受到影響,專家怕記者解讀錯誤,被自己的同業以為自己不夠專業;記者怕自己沒辦法讓讀者引起共鳴。上面所提種種,在不同領域中的專家與媒體接觸的過程,反覆出現,這些衝突也同時不斷發生在陳俊辰記者的雙重身分上。

 

如何調和這兩種身份?

科學家與記者的兩種身份,不斷在陳俊辰體內對話,這仿若自我辯證的過程,使他成為少數台灣能稱為科學記者的特殊存在。就算有專業能力加持的他,也表示,自己也是寫了非常多篇報導之後,才慢慢摸索到兩種身份的攜手之道。「對我來說,量變才漸漸產生質變。」產生質變的他,開始會使用擬人化等種種手法,努力解釋他想推廣的科學議題,為何與民眾息息相關。擬人化的比喻,就是一種轉譯的結果。他向團隊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科學家會說這個酵素的活性很強,但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理解的語言,所以他會形容酵素很活潑,帶入人們可以理解的行為和情緒,藉此感受到想要傳達的訊息。如同他自身記者生涯中,第一篇討論腸病毒為何做不出疫苗的報導,「今天的我,會開始使用『難產』這樣的詞彙表達疫苗做不出來的掙扎過程,並且以病毒會改變自己的面孔來解釋所謂的『變異性』」。兩方都要積極轉譯,他強調,記者根據想傳達訊息的目標群眾努力轉譯,減少專有名詞的障礙,科學家也學著轉譯自己覺得科學研究中最重要的價值。

「但還好科學家的身份還有殘留在我身上,這是種優勢,優勢在我看得懂論文在寫什麼。」俊辰說完,大家一起大笑。「看不懂」是記者最常面對的問題,以前的媒體也是術業有專攻,但是時代變化太快,新媒體的蓬勃發展,也使得許多記者要面對過去不熟悉的領域。若記者沒有相關背景支撐,著實難以處理許多難懂的科學研究,於是科學家與記者雙方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流量、點閱率、觸及率等記者業績指標更成為雙方接觸的障礙。

但陳俊辰記者最後仍給我們一個希望,科學家與記者可以如何產生交集。他認為要從大家都問相同的問題開始:為什麼大眾需要知道這個訊息?從這個問題開始有了交集,才有溝通的基礎。「人最關心人。」或許從人們共同的經驗、能引發共感的方向一起思考,讀者為什麼需要知道這個議題?當不同領域開始用同一種語言聚焦後,對話才會展開。在這種時候,溝通才會更順暢,也或許這個社會許多事情能跨出一步。最後他也提到,新興科技媒體中心這個科學家與媒體接觸的平台十分特別,他期盼透過新興科技媒體中心的努力,讓科學家與記者能在每一篇報導中逐漸聚焦。雖然很難一下就到達彼此理解的美好願景,但希望能夠開始減少彼此接觸的障礙,如此一來,台灣的科學新聞或許漸漸會有更好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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