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博士後研究員 陳璽尹

基因改造生物(Genetically Modified Organism,常簡稱為GMO)是運用基因工程技術來編輯基因而產出的生物,使這一特定生物具有某一特徵,或缺失某一特徵。自這一技術發展以來,最常被討論到的就是基因改造作物(Genetically Modified crops,常簡稱為GM crops),後來更因為討論太甚,GMO幾乎變成基因改造作物的代名詞。本文將以「基改作物」這一詞,來指稱過去這二十年間,以基因工程技術編輯基因而產生的作物。[1]雖然,生物的基因在自然演化的過程中,也會發生自然變異與遺傳飄變的現象。

基改作物從實驗室裡進入田間,並不是偶然的結果。科學家為了讓作物更適宜耕作,例如使作物具有抗蟲害的特徵,而減少噴灑農藥,或修改基因來縮短作物的生長期、增加農業的經濟價值;面對影響地球生態存亡的氣候變遷,科學家也嘗試讓作物更耐旱,或更耐澇。這些原本立意良善的研究儘管已於1996年在特定區域開始施作,時至今日,基改作物卻仍是大部分消費者不願意購買的品項。

這些年間,當然因為國際輿論上極受爭議的農業生物技術公司孟山都(Monsanto),[2]因其勢力擴張迅速且影響力遠播世界各地,發生了數起極有爭議的基改作物事件,讓原本就不易為民眾了解的生物技術蒙上惡名;更甚者,在孟山都壟斷國際市場的資本操作下,抨擊它挹注資金左右政治角力、影響科學公正的聲音,不曾削減。但若是回到民眾最在乎的食品安全問題,基改作物為何總是與民眾的恐懼與憂慮綁在一起?除了積極反基改團體的說帖,媒體上、輿論中,基改作物最受質疑的安全性從何而來?

英國科學媒體中心(Science Media Centre)主任費歐娜・福克斯(Fiona Fox)在今年(2019)接受數位電台「奧里諾克溝通」(Orinoco Communication)的訪問中提到,若在最初基改作物進入大眾輿論的時間點,基因科學家、植物科學家,又或是研究科學風險的科學家,採取不同的策略向大眾解釋基改作物,也許今日的氛圍就會很不相同。她說,當民眾開始質疑基改作物的安全性,媒體、大眾甚至政治人物,都漸漸轉而懷疑這項新技術時,她記得公眾場域的辯論並不理性:那時故事多過於證據、恐慌多過於討論。她最困惑的,是媒體中銷聲匿跡的科學家去了哪?當時協助創立英國科學媒體中心的牛津大學神經科學家、當年英國皇家科學院(Royal Institution)主任蘇珊.格林非爾德(Susan Greenfield),與另一位生殖醫學家羅伯.溫斯頓(Robert Winston),跳出來為基改作物說話。

但這兩位在各自領域極富盛名的科學家,針對這一命題,除了說明基改作物安全無虞外,並無其他佐證與說服力。費歐娜回憶道,這樣的訊息,與她拜訪英國洛桑研究所(Rothamsted Research)中實際研究基改作物的科學家之說法,不盡相同。第一線的科學家所傳遞的訊息是,這是新的技術,並非毫無風險,這項技術還在試驗的階段,安全性仍然在評估當中。費歐娜說,若當時這些首屈一指的植物科學家,能進入媒體如實介紹這項新技術的突破與各種風險,景況有可能大為改觀。那麼,為什麼這些植物科學家不這麼做呢?

科學家如同你我,不一定擅長說話,更不一定擅長將複雜的事情說得簡易而正確。平日不需面對大眾的科學家,有天在實驗室抬頭,「才突然發現自己的研究領域上了頭條新聞,而他們被邀請到BBC的沙發上,與農夫和綠色和平辯論」費歐娜說,「他們徹底嚇壞了。」[3] 但好在,即使在浪頭上,還是有些領域中的生物學家,願意回應大眾的疑惑。於是當英國科學媒體中心於2002年成立,便即刻站上第一線,開始積極回應任何與基改相關研究的行動。[4]

這一積極回應,勉強在英國踏出一條蹊徑,即使質疑聲浪不曾間斷,以及各種運動相繼而起,英國仍然在四年後(2006年底)允許巴斯夫(BASF)農業化工複合集團開始試驗基改馬鈴薯的種植。這四年中,英國科學媒體中心積極回應的範圍大至基因污染研究、環境研究,小至BBC討論基改的專題節目;不僅回應英國政府舉辦的基改作物公開辯論會,更主動召開記者會討論基改作物的未來;他們以每兩個月回應一次的頻率,嘗試與大眾對話。在基改馬鈴薯於田間試驗前,研究團隊舉辦記者會向大眾說明研究目的與方法,和即將採取的各種評估;也定期向大眾報告環境評估、生態評估,以及食用安全性的評估。2003年,政府出版的基改科學回顧,也平衡呈現了正反意見,並明載「基改作物並不能一概而論,每種基改作物的風險端看基因改變的幅度,與何種基因遭受變異而定。」英國科學媒體中心在這些事件中,也積極串聯不同意見的科學家,定期發佈呈現多元科學意見的即時回應。這些積極溝通的行動,逐漸促成正反意見的科學家,願意一同檢視,基改作物田間試驗的科學證據。

但在2008年,反基改運動者破壞了基改馬鈴薯田,讓兩年的研究成果付之一炬。英國政府此時再度召開基改作物的辯論會,希冀能更理解社會態度和正反團體對於基改作物的聲音。2008年8月12日,英國查爾斯王子接受《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的獨家專訪,他說:「多個國家的公司聯合起來對自然做實驗,這是極其錯誤的事」、「基因工程把我們帶到了上帝的境地,這是只屬於上帝的」又說:「這些科學家的研究破壞了土壤、讓土壤貧瘠,將會造成世紀災難,讓未來的糧食短缺。」[5] 這場發言引起一片譁然,隔天,英國科學媒體中心不懼皇室威信,即刻發表了八位科學專家的意見,以證據為本,指陳這一訪問的科學謬誤。時任約克大學(University of York)教授的植物基因學家奧托琳.雷瑟(Ottoline Leyser)回應,她開頭寫道:「幾乎所有公眾辯論的基改議題,都與基改無關。太多事情攪和在一起,讓未來的農業發展方向陷入險峻危機。」[6]

的確,基改作物的發展擾動了各方團體的神經,舉凡生態、環境、食品安全,以及上述「向自然挑戰」的觀點,都是社會輿論的爭場。這場論戰,與以往狂牛症或MMR疫苗不同的是,科學家無論正反意見,都希望能即時將研究結果呈現於媒體。而基改作物的戰場,也從它可能對社會產生的影響,又燒回了科學場域。

2012年9月19日,法國的分子生物學家吉爾烈–艾希.席哈理倪(Gilles-Eric Séralini)在《食品和化學毒理學》(Food and Chemical Toxicology)期刊上發表一篇文章,標題為〈年年春除草劑的長期毒性與耐年年春除草劑的基因改造玉米〉(Long term toxicity of a Roundup herbicide and a Roundup-tolerant genetically modified maize)。此研究中,用了孟山都最廣為人知的年年春除草劑(主要成份為嘉磷塞, glyphosate),與其旗下經由基因改造而能抵抗年年春除草劑的NK603基改玉米來餵食大鼠。經過兩年餵食,此研究宣稱,與對照組(吃非基改玉米+清水的老鼠)相比,其餘三組實驗組的老鼠長出許多腫瘤、多重器官衰竭,也比對照組的老鼠容易早逝。這三種實驗組分別為餵食「施用年年春除草劑的基改玉米+清水」、「未施用年年春除草劑的基改玉米+清水」,以及「非基改玉米+含有嘉磷塞的飲水」。前二實驗組中,又各分成三種含量的玉米。最後一組實驗組,嘉磷塞的濃度也分為三種。於是共計九組實驗組,一組控制組。[7]

同一天,英國科學媒體中心就發佈即時回應,針對這篇研究的方法和結論,提出專家看法。主要的疑慮有以下幾點:第一,研究的樣本數不足(每一組十隻大鼠)。第二,控制組不足。按照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的標準,每一實驗組應配置一組對照組,但此研究總共只使用一組,卻有九組實驗組。第三點,此研究中使用的大鼠品種為「Sprague-Dawley rat」,而這種實驗鼠,尤其在兩年期程上,有較高機率發現自發性腫瘤[8]。[9]

歐洲食品安全局(EFSA)為歐盟最具指導性原則的食品安全管理機關,受歐盟委員會的委託來評估這篇論文,[10] 2012年11月28日得出最終結論決議:本研究的數據和實驗設計,無法得出該篇研究宣稱的結論,故不需對NK603玉米重做安全評估。2013年11月《食品和化學毒理學》撤銷該篇論文。但在2014年,同一篇論文在幾無更改內容的情況下,重新為《歐洲環境科學期刊》(Environmental Sciences Europe)所刊登。[11]

這個故事的版本,與MMR疫苗有些類似,但卻又更加混亂。席哈理倪在為了發布這篇研究而舉辦記者會之前,廣邀記者,但是邀請信中除了論文標題卻無細節,甚至要求記者不得向第三方尋求評論此篇論文的規範。英國科學媒體中心的資深公關主任湯姆.謝頓(Tom Sheldon)後來在文章裡問:「如果你的科學是可靠的,為什麼需要事先保密?」那場記者會上,與會記者根本沒有相關資料能詢問任何實驗細節,但長著腫瘤的大鼠照片卻一直流傳,到今天你還能在為數不少討論基改作物的資料中找到它。

英國科學媒體中心一直到今年,都還在這個場域裡奮戰,但遭受到的攻擊,科學上的、非科學上的,只有與日加深。期刊撤銷論文的決定、科學家的發言、英國科學媒體中心,甚至是歐洲食品安全局都被歸類成收了孟山都資金的打手,而細緻的科學論辯,便成了吸引媒體目光、展演群體聲量的犧牲品。費歐娜曾經說:「我不在乎這個社會,經過討論與辯論後,接不接受基改作物,只要他們接受到的是最好的植物學家的意見。」歐洲或英國社會,至今仍舊維持最高標準來規範基改作物的研究,畢竟這一題,時間加成上空間所擴大的不確定性,仍是社會必須謹慎以待的。

注釋:

[1] 編註:如前所述GMO所包含的範圍廣泛,從細菌、動物、植物乃至於人體的基因編輯都包含在內。但基因作物之所以受到最大的關注,是因為其已開始進入人類生活所需的循環,但因基因改造技術的進步,現今進入人類生活循環的已不只作物(植物),也包含動物(如基改鮭魚)。
[2] 編註:由於孟山都本身因也生產農藥與化學製品,如多氯聯苯、橙劑、年年春(round up),因此也有人將孟山都視為農化公司。且因其於2018年6月8日德國化學公司拜耳(Bayer)正式併購孟山都,未來孟山都的名字將不再。
[3] Orinoco Communications, (2019) “THE SCIENCE MEDIA CENTRE’S FIONA FOX ON SCIENTISTS ENGAGING WITH THE PRESS.”  (2019/05/24檢閱)
[4] Science Media Centre, “Tag research of GM-crops.”(2019/05/24檢閱)
[5] Randall, Jeff (2008) “Prince Charles warns GM crops risk causing the biggest-ever environmental disaster.” (2019/05/24檢閱)
[6] Science Media Centre, (2008) “scientists react to Prince Charles’ comments on GM,”  (2019/05/24檢閱)
[7] Séralini, G-E, Clair, E., Mesnage, R., Gress, S., Defarge, N., Malatesta, M., Hennequin, D., and Vendômois, J. S.. (2012) “RETRACTED: Long term toxicity of a Roundup herbicide and a Roundup-tolerant genetically modified maize.” Food and Chemical Toxicology 50(11): 4221-4231.
[8] 專家之回應中有詳細說明,一般使用「Sprague-Dawley rat」進行實驗,多以六個月的時間為主。當其實驗時間拉長至兩年,該品種的老鼠死亡率顯著上升至50%,也因使用兩年作為實驗模式的數據較少,難以確立腫瘤與基改玉米的關聯性。
[9] Science Media Centre, (2012.) “expert reaction to GM maize and tumours in rats.”  (2019/05/24檢閱)
[10] EFSA (2012). “Séralini et al. study conclusions not supported by data, says EU risk assessment community.” (2019/05/24檢閱)
[11] Séralini, G-E, Clair, E., Mesnage, R., Gress, S., Defarge, N., Malatesta, M., Hennequin, D., and Vendômois, J. S.. (2014) “Republished study: long-term toxicity of a Roundup herbicide and a Roundup-tolerantgenetically modified maize.” Environmental Sciences Europe 26:14 (2019/05/24檢閱)

版權聲明

本文歡迎媒體轉載使用,惟需附上資料來源,請註明新興科技媒體中心。
若有採訪需求或其他合作事宜,請聯絡媒體公關:

曾雨涵

haharain331@rsprc.ntu.edu.tw
02-3366-3366#55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