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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研究如何成為報紙頭條(二)麻疹再起
文/新興科技媒體中心 陳璽尹博士後研究員
英國科學媒體中心(Science Media Centre, 以下簡稱SMC)是如何說服科學家面對媒體?在MMR疫苗是否會導致自閉症的爭議上,又是如何踏浪而行?
麻疹再起?
MMR是麻疹(Measles)、腮腺炎(Mumps)與德國麻疹(Rubella)的三合一活性減毒疫苗之簡稱,這支疫苗在1971年研發完成,於美國開始施打,並於1989年引入第二劑MMR疫苗以增強人體對於此三種病毒的免疫力。麻疹原來是相當普遍的疾病,美國自1963年開始使用單一麻疹疫苗,而後所使用的MMR疫苗,讓原本每年有數十萬的麻疹病例降到1980年代的數千人,至2013年,美國每年所通報的病例已降至二百名以下;在全球,MMR疫苗接種情況自1980年代起大幅提升,光是疫苗所防治的麻疹傳染狀況,據統計每年就減少了1400萬人的死亡。[1]
台灣在1992年開始,對年滿15個月的嬰兒至國三男女生全面施打MMR疫苗。疫苗施打之後,麻疹、腮腺炎與德國麻疹在台灣的盛行率大大降低,從1994至2008年只有五例德國麻疹症候群確診個案,2009年至2018年,台灣已再無發現新的德國麻疹案例。[2] 台灣的麻疹病例通報這幾年一向是零星個案,二十年來也未有人因麻疹死亡,但在2018年3月底至4月,共通報22起麻疹病例,是近九年來的同期新高。
若要避免流行傳染疾病大規模爆發,注射疫苗是現今所知最有效的方式。但疫苗的施打也各有其限制,就MMR疫苗來說,一歲以下的嬰兒因為免疫力不足,無法承受減毒疫苗的強度,便完全暴露於感染風險,此時,唯有透過社群間高度的疫苗接種率、提升群體免疫力(herd immunity),才得以阻絕傳染途徑。群體免疫力的概念,簡要來說,就是群體中愈多人對某一種病毒有抵抗力,那麼病毒就有愈少的途徑傳染給較不具免疫力的個體。試想,若辦公室裡有一人帶著具傳染力的感冒病毒,若接觸的人抵抗力都很低,病毒就會以較快的速度傳播出去;反之,若這一群體裡的抵抗力高,每一位具抵抗力的個體就是防止病毒傳播的屏障,大規模傳染的機會就低上許多。意即,接種疫苗所保護的不僅是個人健康,也大幅度降低了群體罹病的風險(圖一)。
除了2018年的傳染狀況稍較嚴重,2015年5月的群聚傳染,便是一歲以下還不能接種疫苗的嬰幼兒感染麻疹,而後傳播出去,但因台灣的MMR兩劑接種率高達97%,便能有效控制麻疹傳染。[3] 圖一:衛福部統計2010年1月至2019年1月的病例趨勢圖。
2018年台灣的麻疹案例恐怕不是地區性的個案。它是先以地區性爆發感染,再藉由強傳染力的病毒,將麻疹疫情隨著全球化的人員移動、跨越國界與地理屏障,在全世界似有捲土重來的趨勢。自2017年起,歐洲開始出現群聚性的麻疹案例,據世界衛生組織 (WHO)統計,2018年上半年歐洲感染麻疹的人數是四萬一千人,這個數字比2017年全年統計約兩萬人,要多上一倍。[4]
這次風暴的醞釀實有近二十年之久,讓原本幾近銷聲匿跡的麻疹病毒,乘風而起。而要說起這個故事,那得回到1998年的英國。當年任職於皇家慈善醫院(Royal Free Hospital)醫學與病理組織學系(Medicine and Histopathology)的副教授安德魯.韋克菲爾德(Andrew Wakefield)博士,他於1998年2月發表一篇研究,研究中宣稱其觀察到孩童在接種MMR疫苗之後,行為劇烈改變、出現自閉症(autism)的症狀,且他認為三種疫苗的加成效力太強,可能引發身體的強烈免疫反應,進而造成腸道不適症(bowel disorder)。這篇發表在頂尖醫學期刊《刺胳針》(The Lancet)上的研究,加上他為了這項研究所召開的記者會,在大眾心中種下對疫苗的懷疑。
同(1998)年4月,丹麥一項縱長14年的研究,顯示MMR疫苗與自閉症無關,而後直至今日,在不同地區、不同時間所陸續發現的所有證據,都指向韋克菲爾德的宣稱毫無所本。2001年,他向皇家慈善醫院辭去職務;2010年,他在《刺胳針》上發表的這篇研究因為資料不實而遭撤回;同年,英國醫學總會(the General Medical Council)因韋克菲爾德違反研究道德與財務規範,而革去他在英國執業的資格(圖二)。
韋克菲爾德的研究經英國醫學期刊(the British Medical Journal)確證,12位孩童是精心篩選過的案例,且其部分研究費用,是由一群意欲控告疫苗公司的孩童父母之法律訴訟經費來支付。圖二:《刺胳針》於2010年撤回韋克菲爾德在1998年的研究發表。
然而,「接種MMR疫苗會導致自閉症」這在後來已知是偽造證據而得出的說法,在大眾傳播技術日趨發達,訊息傳遞無時差、無邊界的今日,又挾著拒打疫苗是「對抗疫苗公司獲取高利潤」、「抵抗政府控制」的信念,在社群中悄悄蔓延,掀起一波波的「反疫苗運動」。這二十年來,即使所有的證據都指向MMR疫苗與自閉症無關,但是這起事件的漣漪效應逐年反映在疫苗的接種率上。1995年,MMR疫苗在英國的覆蓋率原本高達92%;2004至2005年,接種比例降至81%;隔年4月,英國一名13歲的學童因染麻疹死亡,這是14年來的唯一案例。5 2007年,接種率回升到85%,距離能達到群體免疫力的95%門檻還有一大段進步空間(注:群體免疫力的計算考量到許多變數,包括此一傳染病毒有多容易傳播、感染的週期,以及一個患者在感染週期中可傳染多少人;要防止某一種疾病大規模流行,就必須達到依照這個病毒傳播速度所計算出來的群體免疫力,才能讓這個病毒沒有足夠的宿主傳播出去。)直到2011至2012年,MMR疫苗在英國的覆蓋率才再次回復到91.5%。[6]
圖三:嬰幼兒的免疫力低,只能靠提升群體免疫力來守護孩童身體健康。
拉開英國MMR疫苗與自閉症的科學研究一覽表,發現自1998年韋克菲爾德偽造的那篇論文開始,科學界為了確定大規模注射的疫苗是否真有危害,便啟動了各國的科學家用不同的研究方法,來找尋MMR疫苗與自閉症的關聯,以期獲得共識。而當第一筆發現兩者毫無關聯的研究在同年發表,又或後來一篇一篇通過同儕審查而發表的論文,為什麼無法力挽狂瀾、扭轉民眾對疫苗的信心?後續那些縱長十多年的研究、涵蓋幾百位孩童、動用國家型資料庫的研究,為何抵不上一篇只有12位個案的偽科學論文?
大眾的健康風險認知從何而來?
英國SMC於2002年成立,那時除了1990年代延續的狂牛症疑雲,1998年開始的反疫苗風波在英國SMC草創之初,正如火如荼在媒體上延燒。
長期關注健康風險傳播的研究者塔米.博伊斯(Tammy Boyce)博士為此撰寫專書《健康、風險與新聞:MMR疫苗及媒體》(Health, Risk and News: The MMR Vaccine and the Media )於2007年出版,來分析這個事件在媒體上的呈現方式及其影響。她主要以2002年4月至10月的電視媒體和報紙為對象,觀察MMR疫苗與自閉症相關新聞的資訊內容與來源。本書中,她認為主要的問題就在於媒體對於「平衡報導」的執著。事實上,由於只有極少數的科學家不同意MMR疫苗的安全性,為了要創造接種MMR疫苗的正反兩面意見,媒體傾向報導反對MMR疫苗的「故事」;而要成全這樣的故事,收納的除了韋克菲爾德的一篇研究,便不可能還有其他科學家的意見,因為那只能不斷肯認MMR疫苗的安全性,於是科學家與醫療專業人員的意見不再能博得版面,取而代之的,是家長的擔憂、政治人物的評論,與反疫苗團體的訴求。7
在博伊斯出版專書之前,她與另一位任教於英國卡地夫大學(Cardiff University)研究新聞、媒體與文化的學者賈斯汀.路易斯(Justin Lewis)博士,2003年率先在《自然免疫學評論》(Nature Reviews Immunology)期刊上發表這項研究結果, 分析了民眾分別在2002年4月和10月,針對MMR疫苗資訊的感知落差。在此調查執行的幾個月前(2001年12月),當時的英國首相東尼.布萊爾(Tony Blair)被媒體問及他的兒子是否有接種MMR疫苗,布萊爾以個人隱私為由拒答,此新聞一出,各方爭相報導。路易斯與博伊斯分析了2002年1月到9月的英國主要電視新聞、廣播與報紙所談論的MMR疫苗,發現只有約一成的內容談及「全世界有90個國家都認為MMR疫苗是安全的」,約三成提到首相布萊爾的兒子,而自閉症與腸道不適症則佔了近七成。
這份國家級的調查發現,相較於4月,民眾同意「MMR疫苗的正反證據相當」這一陳述的比例,在10月時有顯著成長(4月:39%;10月:53%)。意即,即使僅存在一個反對MMR疫苗的科學研究,而大部分的科學研究都證實其安全性,民眾仍舊認為有相當的證據可用以質疑MMR疫苗。不意外地,此研究也發現願意接種MMR疫苗的比例,從4月的53%,短短五個月便降至47%。
面臨MMR疫苗已持續多年的媒體爭戰,2002年4月2日才開張的英國SMC,經過一個月的時間,便召開了第一次跨領域會議,由英國SMC的主任費歐娜.福克斯(Fiona Fox)主持,當日約五十位與會者,包括了科學界、媒體界的頂尖研究者,政治人物與英國各大媒體的記者與編輯。9
在這份由英國SMC所發布的會議紀錄可知,當天的討論主軸有幾點;第一,從2001年開始到2002年2月,科學社群有積極、有效地與媒體在MMR疫苗上對話嗎?有的話,是怎麼做的,沒有的話,又是為什麼?第二,自從1998年韋克菲爾德的研究第一次獲得媒體高度注意,我們做了哪些努力?第三,對於善於將重心放在鮮為人知的事物且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之媒體,科學家是否覺得無力?第四,如果MMR疫苗事件延燒是基於民眾對科學的誤解,那麼是否反而可藉由這樣的事件、媒體的興趣,來傳遞真正的科學是如何運作?第五,從這次媒體所關注的MMR疫苗事件,我們是否能從中學到什麼,以因應下一次的論戰?
這次紀錄上僅歷時兩個小時的會議,卻提供了英國科學與媒體界許多重要的啟示。要拿回大眾對於科學的信任,首要的,與會者都同意科學家必須盡可能地公開與透明,那是搏回信任最簡單,也是唯一的路徑。但是對於大眾來說,在訊息中揭露過多的資訊,包括相對的風險、理論上的風險,又或用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得知未知之事」(unknown unknowns),如此既學術又複雜的概念,只會讓閱聽人資訊癱瘓。也許,亟需在日常中做各項決定的新聞閱聽人,遇到如此複雜的爭議,科學界或媒體界要攜手的目標,是清楚說明各項決策的「風險」與「效益」,來替代複雜冗長的科學知識陳述。科學家善用媒體,媒體善用科學專業,才是專家與媒體一同贏回大眾信任的共善之道。
註釋:
[1] U.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2009.) Epidemiology and Prevention of Vaccine-Preventable Diseases. Atkinson W, Wolfe S, Hamborsky J, McIntyre L, eds. 11th ed. Washington DC: Public Health Foundation
[2] 衛生福利部疾病管制署(2018)。《傳染病防治工作手冊》。
[3] 吳佳夙、林杜凌、鄭雯月、柯靜芬、林明誠、魏嵩璽(2016)。<2015年中部麻疹群聚感染事件─尚未接種麻疹疫苗幼兒感染後之傳播調查>。《疫情報導》32(8):176-181。
[4]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Regional Office for Europe. (2018). “Measles cases hit record high in the European Region.”
[5] New Zealand. (2010.) “UK experts on Wakefield’s General Medical Council ruling”
[6] NHS Digital. (2012). “NHS Immunisation Statistics – England, 2011-12.”
[7] Boyce, T. (2007). Health, risk and news: The MMR vaccine and the media. Bern: Peter Lang.
[8] Lewis, J., and Speers, T. (2003). “Science and Society: Misleading Media Reporting? The MMR Story.” Nature Reviews Immunology 3(11): 913–918.
[9] Science Media Centre. (2002). “MMR: Learning Lessons: A report on the meeting hosted by the Science Media Cen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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